荒草連綿的廢墟之中,當初清掃出來的寄身之所還在。
屋子裡架著張老鼠拿來磨牙用的破木床,上面被褥自然是沒有的,所幸屋瓦完好,前陣子鋪的稻草仍舊乾爽,如今勉強還能睡人。
容祈醒來的時候,第一眼瞧見的便是周圍鳥窩似的一堆乾草,他呆了呆,從頭上摘下幾根枯黃草葉,慢慢摸索著坐起身來。
胸口冰冷而沉重,讓人絲毫提不起力氣。
他無聲地嘆了口氣,異常諷刺地從這種徹骨寒意中尋找到了幾分堪稱親切的意味——這十幾年來,母親死了,父親死了,熟悉的人反目成仇,心心念念的舊約也再難踐赴……他短短的一生里,太多珍重的人與事都化作了追不回的煙塵,可唯獨這腐骨蝕髓的毒仍然不離不棄,如影隨形。
容祈蜷起腰背,心中泛起一陣難以形容的苦澀和茫然。
「哎?」
突然,一個聲音從門口響起來:「胸口疼?」
容祈循聲抬起頭,才發現花羅正側身倚在門邊,歪頭望著他。
她抬著一條腿支在對面門框上,叼在嘴裡的狗尾巴草隨著話音一抖一抖的,一副弔兒郎當的架勢,活像個市井間的小潑皮。
然而午後的陽光卻又恰好從她身側潑灑下來,濃墨重彩地渲染出那道獨屬於少年人的英氣勃勃的輪廓,讓她原本難登大雅之堂的頑劣模樣變得異常鮮活起來。
容祈一怔,思緒猝然從空虛的迷霧中抽離出來,不自覺地被這幅陌生而又似乎無比熟悉的圖景晃了下神。
在她的身上,滿溢著他這一生中從來未曾體會過的明媚生機,令人艷羨,卻偏偏可望而不可即。
「瞅什麼呢?」花羅摸了摸臉,「我臉上沾到髒東西了?」
容祈慌忙垂下眼眸:「並未。」
花羅嘴角撇了下:「行唄。哎,對了,我剛去旁邊賭坊順了點吃食,你要不要?」說著,從鞶囊里取出了兩隻巴掌大的油紙包來。
小小兩塊點心裡怕是熬進去了七八碗豬油,手藝粗糙得要命,容祈胸腹之間本就又冷又疼,此時被過於甜膩的味道一衝,只覺想吐,強忍著搖了搖頭,輕聲問:「可有清水?」
花羅沒那麼多講究,自己叼了一塊點心,含糊道:「你等會。」
不多時,便拎著個洗刷乾淨的破碗回來了,裡面盛著半碗水,她邊走還邊念叨:「這院子其實不錯,居然還有自家的水井,當年在南城百姓里,該也算是個過得挺好的大戶人家了吧。」
可那已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了,如今這「不錯」的院子里早已變成了半爿殘牆破瓦的廢墟,就這一間廂房還勉強剩了個房頂,在瓦礫之間立得像個荒冢旁的守墓人。
容祈道了聲謝,接過水碗。但他手抖得厲害,碗中水只喝進去一半,另一半全被潑灑了出來,好容易咽完了最後一口,手上也支撐不住地脫了力,破碗頓時骨碌碌滾到了地上,摔成了兩半。
花羅托腮蹲在一邊,默默看著他折騰,再次想起了小時候餵過的那隻病歪歪的瘟雞崽。
容祈察覺到了她戲謔的目光,本打算說點什麼,可剛要開口,腹中卻突然炸開一陣劇痛。
他的嘴唇在一瞬間就變得慘白,隱隱後悔剛才為什麼要作死喝冷水。
他不願示弱,便沒出聲,只是習以為常地弓起腰,試圖壓制住被寒意引發的毒素。然而不知為何,這次毒發的猛烈程度卻遠超過了他的預期,臟腑之間堪比凌遲的劇痛不僅連半點退卻的跡象都沒有,反而如同長瘋了的毒藤一般,迅速地蔓延開來,眨眼間就死死纏繞住了他每一根骨頭、每一寸血肉。
花羅便瞧見面前那隻病雞崽突然一聲不吭地蜷成了只離水的蝦米,細密的冷汗幾乎在一瞬間就浸濕了他的鬢髮,蠟黃的妝粉也被蹭掉了大半,底下露出的膚色慘白得嚇人。
「毒發了?」她湊過去,「讓我看看。」
可容祈卻沒有反應,他的知覺彷彿都被碾成了凌亂的碎片,唯一清晰的就只剩下無休無止的疼,他恍惚看到有人靠近過來,嘴唇一張一合,可吐出的那些字詞卻只是在他混沌的腦海中浮掠而過,根本連不成句子。
花羅大約是發覺話說不通,便索性直接上了手。容祈無意識地掙動了一下,卻立刻被攔腰抱住,按了回去,然而就是這麼一次不算激烈的觸碰,卻像是在暗流涌動的水面上驟然投下一塊巨石,劇痛霎時鋪天蓋地地濺開,衝散了他所有的理智。
他發了瘋似的掙紮起來,卻怎麼也逃不開對方的鉗制,直到最後疼極了,也疲憊極了,只能被迫安靜下來,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抓住扣在他腰上的那隻手,隨後便眼前一黑,意識也隨之緩緩向下沉入漆黑無底的深淵。
可還沒完全墜入那片寂靜的黑暗,他身上卻又倏地一輕,好似被什麼托著重新漂浮了起來,緊接著,一股溫煦的暖流便從膻中穴開始緩緩滲入他僵冷的經脈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翻湧的劇痛終於一點點被撫平,容祈總算緩過一口氣來,費力地睜開眼,這才發現花羅正跪坐在他旁邊,一隻手按在他胸口,另一隻手則托在他頸後,看著他的眼神十分一言難盡。
對視了片刻之後,花羅乾咳一聲:「你毒發的時候這麼嚇人的嗎?說暈就暈,腦袋都快把牆撞塌了,還不讓人攔著!」
容祈咽下唇齒間冰冷的血腥味,後知後覺地感覺到頭痛欲裂。
看見他這副精神恍惚的模樣,花羅嘆了口氣,忽然問:「你的心病究竟是什麼?」
「心病……」容祈還沒完全回神,鸚鵡學舌似的木然重複了一遍。
花羅點頭:「對啊,當初我一摸你的脈象就看出來了,情志不暢、肝氣淤滯,跟個被惡婆婆磋磨了大半輩子的倒霉小媳婦似的,若非如此,也不至於一直養不好身體!」
她想了想,忽然面露驚訝與恍然,問道:「你今天突然發病,莫非是因為我和衛老丈的話觸動了你的心結?既如此,難道……竟與二十年前的事有關?」
這可奇怪了,容瀟身上背了幾萬人的血債,他兒子怎麼偏偏從中找出個最為「不痛不癢」的殺人案來給自己添堵?這口味可真是夠絕妙的!
花羅腦子裡念頭一轉,又湊近了幾分,裝出循循善誘的嘴臉:「小侯爺,快和我說一說,別諱疾忌醫嘛。」
兩人相距不過咫尺,容祈有些尷尬,想要退開些,可稍一抬眼就看見了自己在對方瞳孔中的倒影——枯槁慘淡,僅剩三分像人,其餘七分宛如孤魂野鬼,哪怕下一刻就咽氣也不奇怪。
他動作停住,怔了好一會,也不知想到了什麼,唇邊彎起了一點恍惚的笑意,對著那個憔悴的影子輕輕搖了搖頭:「治不好的。」
花羅一愣:「什麼?」
容祈:「不必問,治不好的。」
半天就等到這麼一句話,花羅沒了耐心,當即翻臉不認人,拎貓似的掐住容祈後頸把他拽起來:「你這人怎麼這麼煩哪,少東拉西扯,快點老實回話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實在很少見到這種翻臉比翻書快、問病情比審案還凶的奇女子,沉默良久,忽然覺出了幾分凄涼的懷念,不由自嘲笑了下,輕聲回答:「不想說。」
花羅驚訝:「寧可死,也不想說?說出來,沒準我能對症下藥呢。」
容祈便又懨懨地笑了:「寧可死,也不想說。」
花羅頓時一臉晦氣,乾脆利落地鬆了手,把他推回乾草堆里:「那好,你死你的,我走了。」說著便後退一步跳下床,拍拍手冷笑:「我會叫阿玉來接你,以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,祝你陰曹地府一路走好!」
她把地上摔成兩半的瓷碗一腳踢開,拍拍衣裳上掛著的稻草,頭也不回地往外走。
身後的破木床隱在陰影里,容祈除了最初低低地悶哼了一聲之外就沒再出過聲,安靜得像是已經死透了。
花羅本來只想用個激將法,沒成想都快走到門邊了也沒聽見挽留,不禁認真沉下了臉色:「怎麼,你真不打算再和我查當年的事情了?莫非你終於肯承認容瀟就是殺害我爹的真兇了!」
容祈依舊安靜如初。
花羅自覺好心沒好報,更不痛快了,加快步子邁過了門檻。
外面陽光明媚,很是刺眼,晃得她動作略微一頓。也就在這個微小的停頓中,她忽然捕捉到了一點微不可察的動靜。
她猛地回過頭。
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,容祈伏在凌亂的乾草堆上,身體又弓了起來,幾乎蜷縮成了一小團,只有右手伸了出來,有些像是個試圖挽留的姿態,可實際上卻只死死地攥住了旁邊的床柱,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氣,半朽的木頭在他手中發出令人牙澀的細微聲響。
——她剛剛聽到的,應該就是這個。
花羅愣了下,快步跑了回去。
剛到床邊,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就撲面而來。
她心頭一緊,連忙強行掰開容祈的手指,把他從稻草堆里挖了出來,這才發現他衣襟上全是剛吐出來的鮮血,身體更是冰冷得像是剛從寒潭裡撈出來一樣,正不停地細細發抖。
花羅簡直驚呆了,喃喃道:「小侯爺,你還真是說死就死啊……」
容祈毒發本就尚未完全平息,這會兒正趕上胸腹中劇痛再起,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,再聽見這句神來一筆的評價,差點一口氣沒上來。
偏偏花羅不僅不肯收斂,甚至還變本加厲:「人都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,可我還是頭一回瞧見這麼說到做到、半點時間也不耽擱的!你可真是天賦異稟哪!」
邊說,趁著容祈無力反抗,邊伸手三兩下就把他的衣裳扒了,又嘖嘖贊道:「喲嚯,這腰可真細,簡直一把就能掐住,難怪能扮女人呢!」
容祈疼得發不出聲音,只暗恨自己死得慢了一步。
不過花羅雖然嘴上缺德,手底下卻還挺靠譜,把人剝光之後立刻從隨身的鞶囊里摸出來幾根銀針,五指一拂,細如牛毛的銀針便穩穩噹噹刺入了容祈胸腹幾處要穴。
「別亂動,」覺出懷中的人不適地閃躲了下,花羅哼笑著按住他,「當心我一針扎偏了,能讓你的血噴到房樑上去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跟個被搶入洞房的壓寨夫人似的,既然反抗不了孔武有力的山大王,便只能被迫認命,好在花羅似乎真的有些能耐,隨著她手指慢慢捻動,銀針刺入的穴位深處隱約生出了一股酸脹的溫熱感,逐漸驅散了僵冷的劇痛。
施過針,又昏沉地睡了一會,待到過午時分,疼痛終於真正地平息了下去,只餘下沉重的疲倦感。
容祈這輩子毒發了不知多少次,就數這一回來得快去得也快,他撐著床柱又緩了一會,勉力坐起身:「多謝。」
花羅盤腿坐在他對面,沒出聲,只挑起眉梢瞥了他一眼,慢悠悠地把染了血的稻草扯出來,全都扔到了床底下,最後伸出兩根手指拈住容祈仍有些松垮的衣襟,露出了個惡意滿滿的笑容。
有一瞬間,容祈懷疑她是打算把自己也扔到床下和那些乾草作伴。
幸好,花羅最終還是善心大發地放過了他,只從他的領口抽出一根細細的草葉,繞在指間慢條斯理地把玩,笑吟吟道:「看你長得好,破例再給你一次機會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強提起來的那點力氣頓時一泄而空,閉上眼,破罐子破摔地往旁邊倒下去,假裝自己已經不省人事。
可剛倒了一半,那缺了大德的女土匪就輕飄飄平移了兩尺,伸手一攬,把他穩穩噹噹接住了,臉上的笑容幾乎能擠出毒汁來:「大美人兒,別急著投懷送抱呀!」
容祈懷疑自己八輩子的臉都在今天丟光了。
他別過臉沉默了下去,但或許是這場漫長的折騰耗盡了他的心力,讓他無力再遮掩,又或者是對方不正經的態度給了他一種萬事盡在掌握的錯覺,一直掛在心裡的那把重鎖好似忽然裂開了一道縫隙,讓他覺得,或許能夠將那些不堪的動搖和軟弱淺淺地吐露幾分。
但許久之後,他卻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,咽下在舌尖滾了幾回的字句,只輕輕搖了搖頭:「我不相信。」
他的表情重新堅定了起來,說道:「確實,衛老聽聲識人之技巧出神入化,可再如何出神入化,他也不是神。」
花羅:「哦。」
容祈:「既然不是神,他就有聽錯的可能,就算沒有聽錯,也只能證明我爹當初確實上過樓,卻不能證明人就是他殺的。」
花羅:「嗯,你繼續。」
她面上風平浪靜,看不出喜怒,也未作評判。
容祈不想去揣測她平靜表象之下是否暗含譏諷,何況他自己心中也是一片混亂。他不願讓人看出端倪,便只能木然地往下說:「我知道我爹在你們眼中是怎樣的人,或許你們說得沒錯,但是……」
說到這,他慢慢抬起頭,望向破屋門口滿地灼亮的日光和沒膝的叢生野草,忽然低聲念道:「鎧甲生蟣虱,萬姓以死亡。白骨露於野,千里無雞鳴。生民百遺一,念之斷人腸。」
花羅一肚子不學無術,唯獨這幾句古詩幼時因故聽人念起,還記了個囫圇,不由訝然:「蒿里行?」
容祈沒有回答,目光沉沉地對著門外那一片荒蕪,像是在透過眼前的景象遙望前朝末年天災人禍連年、餓殍遍野的慘狀,良久,他夢囈似的問:「殺一人而救天下人,可為否?」
花羅詫異地看著他:「美人兒,你這話可不好接呀!」
容祈眼睫微微顫了下,少見地沒理會她的調戲,自顧自地繼續問:「殺十人而救天下人,可為否?」
花羅:「……」
她意識到了什麼,雖然依舊沒接話,卻也不再胡說八道了。
容祈沒聽見人罵,便默認她的態度是贊同的了,於是敷衍地牽了下嘴角,又問:「更甚之,若殺百千人而救天下人,可為否?」
他重新垂下眼帘,低啞地笑了起來:「若這也可以,那麼殺萬人而救天下蒼生呢?手握血債累累,肩負萬千怨魂,屠刀之下,河清海晏……你來告訴我,這到底該算是惡鬼,還是神佛?」
花羅仍不作聲,抱臂倚在搖搖欲墜的床柱邊上,冷眼望著容祈,彷彿要透過他單薄的身形尋找到舊年容瀟黑衣黑甲、殺人如麻的模樣。
——自然找不到。無論怎麼看,眼前的病美人都比小白兔還柔弱無害。
片刻之後,她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可笑,眼底隱隱的戒備逐漸斂了下去,支頤笑道:「怎麼,你這算是在為容瀟開脫?」
容祈看向她,笑意單薄慘淡:「開脫么……但這分明是事實啊。」
他語音停頓一瞬,在那一剎那之間,似有某種洶湧的情緒就要從他單薄的身體中激**而出,可也不過只在那極短暫的一剎那,隨即一切便重又歸於平靜。
但就是在這一剎那中,容祈忽然意識到,折磨他的那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,就算他的父親真的惡貫滿盈,他也並不後悔自己選擇走上的這條路。
他便坦**地說道:「沒錯,我爹是惡賊,是殺神,是有負君恩、賣主求榮的逆臣,可這個惡賊、逆臣,卻憑藉一己之力,於危亡之際率兵擊潰外敵,護大梁國祚無損,也曾解重兵圍城之危,讓你我腳下這一百零八市坊沒有盡數化作火灰,讓這禹陽城仍然能被奉做萬邦來朝的天京上都,而不是一片白晝亦能長聞鬼哭的廢墟焦土。」
他愴然一笑:「哪怕容瀟是個私德有虧的惡人,可他於這世道有赫赫之功。」
縱然在奸賊與英雄之間,天下人僅僅銘記了前者。
花羅一哽,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反駁。
容祈一口氣說完,力氣耗盡,重又沉默下去,凝滯般的寂靜便漸漸在這逼仄破落的屋子裡蔓延開來,帶著沉甸甸的重量。
過了好半天,花羅才斟酌著開口: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你是說容瀟此人並非是個一無是處的壞人,他雖驕橫跋扈、殺人如麻,卻於大節無虧……」
容祈看向她,眸中生出一絲期冀。
花羅卻聳聳肩:「可他殺我爹,一看就是私仇,也扯不到大節上去啊。」
容祈心口一梗,又想吐血了。
但下一刻,花羅卻又古怪地笑了笑,拍拍他的肩膀:「不過你說得也有點道理,容瀟這人確實有點邪門,當初砍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前朝末帝一家子,先帝沒忌諱他,他出征時殺俘屠城,先帝還是沒把他怎麼樣,更別提他當街砍了當年那個太子妃的昏官弟弟,還敢把人頭送到他們家當年禮呢,這麼個橫行霸道的人,如果真害了我爹,大概也沒有必要死不承認。」
容祈是真沒想到她還能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事情,只覺胸口像是堵了個秤砣,附和也不是,反駁也不是。
便聽花羅自顧自地說:「更何況買通證人的舉動……仔細想想,好像確實不太符合容瀟一貫的螃蟹作風。莫非整件事確實別有隱情?」
容祈沒有回答,稍作思忖之後問道:「裴二娘子,當年最重要的證人還有一位,你可願與我同去拜會一番?」